秋谷听到这里,一面微微的笑,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陈文仙一眼道:“果然只要心上没有什么不愿意,别的事情便都是可以将就的么?”文仙听了忽然面上一红,瞅了秋谷一眼,回转身来往外便走。秋谷看了又是微微一笑,不说什么。他夫人风了,不懂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问时,章秋谷对着他夫人做了手势,他夫人方才明白,也是面上一红,啐了一口。正是: 本文来自 http://huangsewenxue.com/   十年落拓,司勋之绮恨偏多;风里风尘,狂白之黄金欲尽。   要知后事如何,下文交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九十一回 救灾黎大开赛珍会 放焰火普照不夜城   且说章秋谷把家计安排了一会,便商订行期,自己一个人到上海来提取汇丰银行的存款,兼带着看看万国赛珍会的情形。此时常熟到上海已有小轮船,只消一夜的工夫,往来狠是便捷。这一天,章秋谷到了上海,在吉升栈占了一间官房住下,也不出去探问朋友,便叫当差去叫了一部亨斯美双轮马车,提鞭按按,径往张园。   从石路转出大马路,风驰电卷的一直线望西而行,蹄声得得,转眼已到。下车进门,但见旗帜飞扬,满园内花团锦簇的,热闹非常。秋谷至各处游览了一周,忽然听得那个少年说就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得心中火起,抢出来抱个不平,却刚刚的遇着了刘仰正和贡春树两个朋友。   当下,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个听了章秋谷的一番说话,不觉心中气忿起来,把那祁伯田、华廷栋着实的骂了一顿。秋谷倒笑道:“你们何必去骂他?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是禽兽一般的畜类,我们不犯着去骂他。譬如一个人给疯狗咬上一口,难道也去和他讲理不成?”正说着,只见一个侍者送上三盘点心来。秋谷看时,见是每盘一块奶饼、一方蛋糕、两方糖饼。三个人也随意吃了些。   秋谷又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只见四下里有许多日本少年女子,都打扮得脂香粉艳、锦衣绣裳的,在那里穿梭一般的应酬游客,却是别有一般诧异。这班日本女子见了个西洋人走进来,便争先恐后的巧笑承迎;见了个中国人走进来,便眉斜眼瞪的洋洋不睬,只叫那中国侍者过来伺候。秋谷看在肚里,暗暗的心中好笑,便对着贡春树和刘仰正道:“这班日本女子是势利不过的,我手上向来不带戒指,你们两个何不走过去,把手上的钻石戒指在他们面上晃上两晃,看他们怎么样?”   贡春树和刘仰正听了,果??故意大摇大摆的走过去,把手上的戒指故意露出来,在他们面前打了两个转身,依然慢慢的归座坐下。只见那班日本女子一个个俊眼斜睃,秋波微动,一窝蜂的都拥到这边桌上来,七手八脚的添茶伺水,应酬不迭。秋谷见了不觉哈哈大笑,对着他们两个人道:“何如?”他们两个人看着秋谷也只是笑。   三个人一面笑着,一面立起身来付过了钱,走出门去。走了一回,忽然又见两三个中年妇女,托着一个盘,盘里头放着几匣纸烟,几方手巾,硬硬的拦住章秋谷等不肯放走,把一匣纸烟塞在章秋谷手内,强要他买。秋谷把他们看了一看道:“这个会场里面,凡是兜卖对象的女士,都有天足会的徽章,你们几位的徽章在什么地方?那边纠察员来了。”这几句话儿,把那几个人说得满面生红,回身便走。   章秋谷见了哈哈一笑。   一会儿又走到安垲第面前,只见安垲第的右手一带,一连接着十几间铺面,陈列着无数的东西。原来是商约大臣陈寅孙陈宫保的夫人带着一班少年妇女在那里兜卖对象。章秋谷恰恰的走过去,被那位陈夫人一眼瞧见,招手叫他过来,要他买些东西。秋谷便随意买了一柄扇子,走了开去。又去找着了辛修甫,闲话一番。   到了晚间,那些会里的人役,把些椅子、茶几都搬到外面草地上来,好预备演放焰火。章秋谷也同着刘仰正等拣几张椅子坐下。不多一会,早已男男女女的接踵联袂,相率偕来,把那些椅位都坐得满满的,水泄不漏。章秋谷留心举目往四下里细细的看时,只见那班少年男女一个个都在黑地里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这一边携手殷勤,那一边凭肩款曲;这一处纤腰倚玉,那一厢玉笋钩云,真个是一双双的同命鸳鸯,一对对的双飞蝴蝶,连焰火也顾不得看,一味的在那里安心熨贴,着意厮缠。   秋谷看得不耐烦起来,看着那几套焰火也没有什么好看,便同着刘仰正等立起身来,顺着池边一带慢慢的走去。走到一带树林左畔,秋谷的耳朵最尖,早听得有男女两个人的声音低低的在那里说话。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要我叫你什么?你行三,我就叫你三哥哥何如?”又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叫我三哥哥,我就叫你四妹妹。”章秋谷听了,连忙轻轻的赶上一步,举眼看时,只见一株大松树的后面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学生打扮,女的也像是个女学生的样儿,两个人紧紧的搂作一团。秋谷故意高高的咳嗽一声,把那男女两个人吓了大大的一跳,连忙放了手,回身就走。   大家笑了一番,又往前走了几步。贡春树忽然扯了秋谷一把道:“你看,你看!”   秋谷回过头来,果然见丛林里面隐隐的男女两人并肩站着。只见那男子附着女子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女子回过头来,把一个指头向着那男子一伸,大声说着英国话道:“辟因斯!”秋谷虽然不懂西文,那浅近些的话儿也还懂得,听了不觉眉头一皱,抢过一步,刚刚和那女子打个照面。只见这个女子穿著一身男装衫服,却也生得眉目清秀,体态风流。一眼看见了章秋谷,嘻笑自若,没有一些惭愧的样儿,目光炯炯的把章秋谷钉了两眼,倒反握着那男子的手,迎面直走过来,和章秋谷等一干人擦肩过去。章秋谷倒噤住了口,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看他走得远了,秋谷方才说道:“世界之上竟有这般无耻的女子,真个是无奇不有的了。”贡春树问道:“方才那女子说的一句是什么话儿?”秋谷笑道:“这个‘辟因斯’便是男子的生殖器。”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刘仰正笑道:“你平日之间最会骂人,今天为什么不骂他几句,却像了个寒蝉噤口一般,这是什么道理?”   秋谷笑道:“骂他几句是容易。你想,这样的人岂是肯受人辱骂的?一定要惊天动地的弄得大闹起来。常言‘男女不相争’。他吊他的膀子,与我们不相干,何必去管他的闲事?况且,这样的人是不论什么话儿都说得出来的,万一个被他破口骂上几句,或者把我们牵扯几句,我们就不值得了。”春树笑道:“如此说来,你也是欺善怕恶的人。”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前面走的可是秋谷么?”秋谷听了,连忙回身看时,只见后面两个人急急的走上前来。两个一般的都有五十多岁年纪,鸳肩鹤背,白面乌须。秋谷仔细看时,认得不是别人,是王子渊、王子深弟兄两个,一般都是同榜的太史公。这位王子渊王太史,却是个海内的书家,真、草、隶、篆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南北十余省,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位王太史的书法。和秋谷的老太爷是拜兄弟,为人却十分诚实,古道非常。当下秋谷见了王太史弟兄两个,忽然想起王子深王太史的事情,数年之前,曾在陈文仙院中和他相遇,两下着实顶撞过一回的。如今见了面,不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想躲避,却又躲避不及,只得走过来见了他们弟兄两个。   王子渊王太史便开口说道:“我们久不通信,心上十分惦念。去年忽然听了无数的谣言,也不知是那里来的,我们两个人甚是和你气忿。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   你说给我们听听。“秋谷微笑,把这件事儿的原委略略说了一遍。他们两个听了,都摩拳擦掌,十分愤激。王子深王太史便又问问秋谷近来在家里头的情形,绝不提起以前的那番话儿,意思里头甚是关切。倒是章秋谷自己觉得过意不去起来,暗想:这位王太史毕竟是个不念旧恶的好人,究竟老辈行为来得十分厚道。懊悔以前在陈文仙院中好好的不该得罪他。只得自己先开口说道:”以前小侄无知,冒犯老伯。   如今老伯虽然不念旧恶,小侄自己想起来却觉得十分颜赧。“王子深王太史听了哈哈大笑,一手拉着秋谷道:”这些小事我久已忘记的了,你又何必再去提他?“秋谷打了一拱道:”足见老伯的雅量。“王子渊王太史又道:”这里说话不便,明天我想请你去舍间吃顿便饭,不知你赏光不赏光?“秋谷忙道:”两位老伯赏饭,怎敢不到?“王子深王太史道:”你何必这般客气?明天上午,我们在舍间恭候就是了。最好请早些来,我们可以谈谈。“说着,便同着王子渊王太史别了秋谷,一同走了。   秋谷回过头来看刘仰正和贡春树时,早已不知到那里去了。叫了几声,方才听得远远的答应。秋谷连忙走过去看时,只见他们两个人立在桥上,低着头在那里看玩水中倒影的焰火。见了秋谷,便道:“你们那里来的这许多说话?直说了这半天。”   秋谷把方才的事情一一向他们说了,又把自己和王太史顶撞的事情也向他们说了一番。贡春树笑道:“这两个人,我们平日还说他是书迂;如今看起来,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看了一回,秋谷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便要回去。刘仰正等也觉已经兴尽,便去寻着了马夫,叫他配起马车来。这个当儿,三个人偶然又走到安垲第那边去打了一个转身。只见安垲第门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来,虽然年纪已有四十多岁,却生得蛾眉螓首,玉面朱唇,别有一种婀娜动人的姿态。见了章秋谷,含笑和他点一点头,章秋谷也向他鞠躲。正在这般时候,刺斜里又走过一个学生装束的少年男子来,和那妇人做了一个鬼脸,那妇人顿时眉花眼笑的也还他一个眼风。只说章秋谷没有看见,谁知偷转眼来一看,章秋谷的这双眼睛竟是全付精神的注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那妇人不觉脸上红起来,一个转身,便走进安垲第去。   秋谷叹一口气道:“这个就是孙伯义孙观察的如夫人。本来是个半开门的私娼出身,手里头着实有几个钱,并且也通些文墨。自从嫁了这位孙观察之后,宠爱非常,把家事都给他掌管,那位正室夫人倒反成了赘瘤。如今附着孙观察的声誉,居然当了什么女学堂的监督。你看他到了这般的年纪,还是这般的回眸顾影,卖弄风情,那里还像个人家人的样儿!”。一面说着,马车已经来了,章秋谷等便各自登车回去。   到了明天,秋谷一早起来,坐了马车去拜了几个客。差不多九点多钟的时候,便到归仁里王公馆里。见了王太史弟兄两个,相让坐下,谈了一回,秋谷见他们十分关切,便把自己的家计也和他们弟兄说了。王子渊王太史便竭力劝他到上海来就馆,对他说道:“像你这般的才干,就个每月一二百金的馆地手到擒来,有什么难处?那时就是同了宝眷住在上海,这几个钱也就差不多了。”王子深王太史接着说道:“你若一时没有机会,总在愚弟兄两个人的身上和你推荐就是了。”秋谷听了他们这番说话,虽然不想他荐什么馆地,心上却狠有些儿感激,不免谢了几句。   文说到这一次赛珍会的事情来,王子渊王太史气忿忿的道:“好好的一个慈善会,如今弄成了一个大台基,还不如不开这个会,还觉得干净些儿。”秋谷听了道:“老伯这个意见却错了。这个赛珍会虽然被他们弄成了个大台基,却究竟那班饥民还得些实惠。”王子深王太史听了,摇一摇头道:“照你这样的说起来,这些败坏风化的举动都是应该的了?据我看来,赈济饥民的事小,不过患在一时;败坏风化的事大,却是患在久远。两下里比较起来,究竟有些轻重的分别。”秋谷道:“老伯的话自然不错,却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上海这个地方本来是风俗狠坏的,就是没有这个赛珍会,依然也是这个样儿,并不是开了这个赛珍会方才败坏风化的。不开这个会,风俗未见得就会变好;开了这个会,却实实的在灾民身上有些益处。这样的比较起来,还是赈济饥民的事情来得重些。两位老伯以为何如?”王子渊和王子深两个人听了,低着头想了一想,觉得当真不错,也便点头称是。一会儿端上菜来,清清疏疏的几样,却甚是精致。座中就是主客三个,不请别人。秋谷吃了几杯酒,有了几分酒意,不觉提起满腹的牢骚来。放下酒杯,叹一口气,霍地立起身来,口中高吟道:“姮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吟罢,就不觉凄然欲涕。王子渊王太史听了,对着他兄弟叹道:“古之伤心人!”说着,又把这两句诗在口中翻来覆去的念了两遍,击节叹赏道:“好诗,好诗!”说着,又问秋谷道:“是近作么?好象这两句诗在古人诗集上没有见过。”秋谷笑道:“这两句是钱虞山的《秋兴》诗,是本朝干嘉年间禁晶,坊间没有刻本的。”王太史听了点一点头道:“他的诗你还记得不记得?可好请抄写几首出来,也好叫我们见识见识?”   秋谷听了,便向王太史索了纸笔,提起笔来,风雨一般的就写了二十余首。放下笔来道:“还有一半没有写出来,却记忆不全了。”王太史接过来,高声朗诵了一遍。   又递接他兄弟看了一遍,两个人都啧啧叹赏。秋谷道:“他这个诗都是慷慨激烈之音,觉得比平常的诗要容易见长些。”王太史兄弟都点头称是。   秋谷又吃了几杯酒,王太史见秋谷酒量不差,叫换过大杯来,又灌了秋谷几杯。   秋谷不觉有了七八分酒意。一眼看见壁上挂了一口古剑,便走过去取在手中,拔出鞘来看了一看,却是一口双剑,赞道:“这把剑虽然算不得宝剑,却也狠有些儿身分。”一面回过头来对着王太史兄弟两个说道:“小侄酒酣耳热,要大胆在两位老伯面前放肆一下,舞一回剑,和两位老伯佐饮何如?”王太史兄弟两个齐声说道:“狠好,狠好!我们正要请教。”说着,便大家立起身来。秋谷早把身上衣服略略的结束了一下,仗着双剑走到院中,慢慢的舞动起来。起初的时候,只见那剑光一闪一闪的耀得人眼光不定,还看得见人影儿。舞到后来,只见万道寒光高低驰骤,一团白气上下纵横,好似那大雪漫天,梨花乱落,看不见一些儿人影,锋芒四射,咄咄逼人。王太史看了,倒觉得有些胆寒起来。一会儿剑光一闪,用了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势,收住剑法,露出一个人来,提着双剑走进屋中,把剑插入鞘内,面上微微的有些红影,向着王太史弟兄两个拱一拱手道:“放肆,放肆。”   王太史携了秋谷的手,仔细端详了一回,口中说道:“不想你竟有这般绝技!   不枉了我那位老友一生忠厚,如今却留下你这般一个材兼文武的佳儿。“说到这里,不由得神色凄然。秋谷听得王太史提起他老太爷来,更觉衔哀欲涕。王太史见了,恐怕提起了秋谷心中伤感,便也把几句别的话儿岔了开去。秋谷心中暗想:如今的这般世界,这样的笃于友谊的人,也总算是难得的了。这般想着,便越发的心中感动起来,不免要把他们两个恭维几句,他们也不免要谦逊一番。吃过了饭,又谈了一回,方才别去。   过了两天,张园的赛珍会已经完了,辛修甫一定要邀着秋谷到他公馆里头去住,秋谷也便答应,辛修甫便把要娶苏青青的一层情节和他说了。秋谷在常熟的时候,已经接了辛修甫的信告诉他这件事情。又听了贡春树和刘仰正与他细说,早已知道这件事儿的根由始末。如今听了辛修甫的话,故意沉吟一会道:“你当真要娶苏青青么?”辛修甫道:“自然是当真的,难道我和你说谎不成?”秋谷摇一摇头道:“你常说,将来娶妾,断不要堂子里头的倌人,怎么如今又要起倌人来?上海的倌人岂是可以娶得的么?”辛修甫道:“你常常说,真有良心的倌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今我恰恰的遇着了这个苏青青,就和你的遇着陈文仙一般。”   秋谷不等他说下去,哼了一声道:“只怕没有这般凑巧罢!”修甫道:“这个人我狠信得过他,委实的真心向我,没有什么三心两意,我可以和他出得保结的。”   秋谷哈哈的笑道:“万一个竟是假的便怎么样呢?”修甫道:“这个人我不但试过他一次,已经一连试过他三四次的了。”说着,便把几次试验的情形和秋谷说了一遍。秋谷听了,低着个头着实沉吟了一会,又细细的把那试验的情节一字不漏的问了一遍,又想了一回,方才对辛修甫笑道:“据我看起来,还是个假的。”辛修甫跳起来:“这件事情你却未免过虑了些。我这样破釜沉舟的试验他都试验不出来。   他竟肯除了牌子同着我一起往日本去,那里还有什么虚假?你们要把这个虚假的道理说给我听听。“   秋谷笑道:“你不用这般乱跳,待我慢慢的和你讲就知道了。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要是给客人一试就试出原形来的,本来是个不中用的饭桶。若是有些阅历的老辈,你那里试他得出?凭你去试他的人,口中说得怎样的危险、那般的紧急,他却不问你是真是假,先把你几句迷汤灌住了,再说别的。为什么呢?你的说话就使果然是真的,这个时候也还不知道究竟怎样。果然到了那个时间,见了实在的情形,当真的要他怎样怎样起来,他再借个缘由,翻转脸来,和你做一个决绝,也还不迟。   这个时候和你说几句好话,灌几句迷汤,却是他的本等家园货,又不要花钱置买。   就是白丢掉了,也没有什么稀罕。若是你的话儿果然是假的,他就更加的‘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了。你想他们那班倌人,要是听了你们这班客人的话儿,一时间就冒冒失失的翻转脸皮吵闹一阵,要万一个是假的,不但客人脸上过不去,将来这个没良心的声名传说出来,他那里还好做什么生意?你想我的话儿可是不是?“   修甫听了,想了一想道:“你的话儿却狠不错,我也狠佩服你的见识。但是这些说话,你也不过是揣度之词,没有什么实在的凭据,你又究竟怎样知道他是假的呢?”秋谷笑道:“这个狠容易明白的。你想,他既是和你恩深义重,发誓不嫁别人,听了这样至危极险、性命交关的话儿,该应二十四分的着急才是,那里还有工夫来指驳你的说话?如今,你只看他知道了这个信息,全没有一些儿张皇迫切的神情,痴一味软款缠绵的把你哄住,说了许多深恩厚爱的话儿。照这般的样儿,不是假的难道倒是真的?”   修甫听了,侧着头踌躇了好一刻,方才说道:“据你这般说来,要怎么一个样儿才是真的呢?”秋谷道:“这也不难。只要他果然除了牌子跟你到日本去,到了日本的船上,那就是真的了。”修甫叹一口气道:“这是我自家性急了些,没有隐藏到底。如今何不我们同去,请你细细的评理他一下,看看他究竟是真是假。”正是:   十年载酒,魂迷照玉之屏;一枕惊秋,梦断鲛红之被。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页   第一百九十二回 阻星期曲房惊好梦 行酒令东阁宴嘉宾   且说辛修甫要章秋谷同到苏青青那里去,看看他的真假何如。章秋谷连忙摇手道:“如今的时候,就是我亲去试验他,也试验不出来的了。你若就是这样不问真假,糊里胡涂的把他娶了回去,便也不必去说他。若真个的要试验他的真心,我却有一个主意在这里。这个时候却不能和他见面,只要你肯割爱就是了。”辛修甫听了,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眼睁睁的看着他。   秋谷见他不懂,便又和他说道:“你们这位贵相好,如今既然除了牌子想要嫁你,自然是不接别人的了。”修甫听了,点一点头。秋谷道:“如今的时候,要试倌人的真假,只有一个法儿。两个要好的朋友大家预先约齐了,去同做一个倌人,却只作大家不认得的一般。又故意的大家赌气吃醋,你骂我,我骂你的,听那倌人的口气怎么样。虽然堂子里头的规矩,对着姓张的照例要骂姓李的,对着姓李的又照例要骂姓张的,却是那里头的轻重情形总有些看得出来的。到了那个时候,两个人约齐了,大家当着那倌人的面前说出真情来,把那些背后的话儿,都一古脑儿讲得个明明白白。虽然计策来得毒些,却除了这个法儿,再没有第二个法儿了。”   辛修甫听了,拍手称是道:“这个主意果然来得十分挖掐。”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道:“但是他如今是不接客人、不做生意的了,却怎样的再去试他?”秋谷微笑道:“只要你不要掀翻醋罐,我自然有个法儿去算计他。”辛修甫想了一想,奋然说道:“罢了,被你这般的一说,把我说得果然疑惑起来,只得要凭你去把他怎样的了。”秋谷道:“既然如此,明天你就和他坐马车到张园去。到了张园,你只推说有紧要的事情先要回去,那时你便坐了马车先走,只说等一会儿再打发马车来接他。到了这个时候,你就交代给我,不用管,我自然有我的法儿。”修甫叹了一口气道:“也只得如此的了。”   到了明日,果然辛修甫如法泡制的同着苏青青到张园去。进了安垲第,就在进去的地方拣张桌子,泡一碗茶。刚刚坐下,早见那位章秋谷换了一身衣服,刺斜里劈面走过来。那时四月中旬天气,章秋谷穿著一件白纺绸长衫,衬着一件玄色外国纱马褂,丰裁朗朗,仪表亭亭,翩翩潘玉之姿,濯濯王恭之度,眉稍敛意,眼角含情,面白颐丰,神清气爽。辛修甫见了,觉得眼光一动,便故意别转头去,只作没有看见。章秋谷走近身来,恰恰的和苏青青打个照面。苏青青忽然抬起头来,见了章秋谷,不由得呆了一呆。那一对秋波,就不知不觉的射到章秋谷身上来。章秋谷见了,知道有些意思,便软软的飞了一个眼风,苏青青回头一笑。秋谷又把手中的一方丝巾对着苏青青扬了一扬,苏青青把头一低。章秋谷便急急的走了过去,偷眼看辛修甫时,只见他呆着个脸儿,正把眼睛注在那边桌子上一班倌人的身上。秋谷暗想:装得狠是相像。便故意去各处兜了一趟。   慢慢的走回来,果然辛修甫已经走了,苏青青一个人坐在那里,手托香腮,呆呆的在那里出神。见了章秋谷走过来,便有意无意的瞟他一眼。章秋谷微微的笑着,索性立到苏青青对面去,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看得个苏青青不好意思起来,不觉“嗤”的一笑,对着秋谷把头略略的摇了一摇。秋谷索性走近一步,对着苏青青笑道:“我们两个人面熟得狠,好象是认得的。请问可是前年在西鼎丰的苏青青么?”   苏青青听了,粲然一笑道:“倪正是苏青青,格位大少贵姓?”秋谷道:“原来果然是青青先生,我的眼力果然不错。你可还记得那个时候在你房里头借干铺的章二少么?”原来章秋谷以前本来没有做过苏青青,明欺他们做倌人的张三李四,身上的客人多得狠,那里记得出来?当下苏青青听了,想了一回,想不起来,只得笑道:“二少,对勿住,隔仔几年,倪直头忘记脱格哉。”秋谷一面和他说话,一面故意把眼光只顾向他身上溜来。苏青青见了,心上甚是高兴,便指着旁边一张椅子道:“二少,耐请坐哩。”秋谷便也软绵绵的坐了下来。两个人谈了一回,谈得十分密切。秋谷一面和他讲话,那桌子底下的脚未免要不规矩起来。苏青青只是微微的笑,不说什么。   秋谷正和苏青青讲话,忽然叫了一声“呵呀”道:“我听人说,你就要恭喜嫁人,可是真的么?”苏青青斜了他一眼,并不开口。秋谷叹一口气道:“那个娶你回去的客人,也不知是那一世里修来的福气。”苏青青故意嗔道:“耐勿要来浪瞎三话四哉。”说着,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秋谷趁势低低的附耳说道:“等回儿请你到一品香去,不知你肯赏光不肯赏光?”苏青青不答,只略略的点一点头。秋谷便又向苏青青耳旁说了几句,苏青青不觉脸上一红,呸了秋谷一口道:“勿要来浪像煞有介事!”一会儿,苏青青的马车来了。苏青青便立起身来,把秋谷瞟了一眼,往外便走。秋谷会意,连忙随后走出安垲第,坐上自己的马车,紧紧的跟着苏青青的马车。一路上追风逐电的跑到一品香门口停下,两个人一同下车进去。   自这一天起,章秋谷放出全付的工夫笼络那苏青青。当日晚上,就和苏青青有了交情。辛修甫得了这个信息,虽然心上有些酸气,却也无可如何,只得依着秋谷的分付。到了明天一早,便赶到永吉里来。进了永吉里的弄口转一个弯,只见一家门首写着“姑苏归公馆”的五个字儿,暗想这里是了。便一一依着秋谷的话儿,推门进去。见秋谷的车夫站在门内,见了辛修甫,把手招招,又往屏门背后一指。修甫会意,轻轻的转进屏门,走上楼去。见上首的一间房门,果然房门虚掩,便站在门外,轻轻的咳嗽一声。只听得房内也是轻轻的一声咳嗽。修甫得了秋谷的暗号,方才放大了胆一脚跨进房去。只见银钩不动,锦帐低垂,宝鸭沉沉,房栊寂寂。修甫抢进两步,揭开帐子。章秋谷已经坐起身来,见了修甫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把一只手指着里床。修甫举眼往床里看时,果然见一个少年女子,侧着身体向外睡着,星眸不起,宝靥微红,剩粉末销,残指犹腻,两只玉臂双双的抛在床外,一头黑发软软的堆在枕边。原来不是别人,果然就是他那位现在情人、将来爱宠的苏青青。   辛修甫见了又好笑,又好气,不由分说赶过去扯着苏青青的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口中大声喝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干得好事!”苏青青正在香梦迷离、春情撩乱的时候,忽然被修甫扯了起来,又是这样的大声一喝,早把个苏青青在睡中惊醒,大吃一惊,直吓出一身香汗。连忙开眼看时,一眼光见了辛修甫对着他怒气冲冲的,口中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又见章秋谷也在那里嘻嘻的看着他笑。这一来,只把个苏青青搅得心上胡涂起来,好象是做梦的一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句话也说不出。   修甫又向他喝道:“你已经收了我的定钱,除了牌子,怎么如今又和别人吊起膀子来?”苏青青听了还是摸不着头脑。看着章秋谷立在床前,好似没事人儿的一般。苏青青心上越发的不得明白起来,呆呆的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章秋谷见了,便走过来对着苏青青打了一拱,口中说道:“一切事情都是我的不是,你不要生气。”苏青青听了这几句话儿,又见章秋谷得意扬扬的对着辛修甫只是笑,想了一想,心上方才恍然大悟,彻底澄清,知道是他们两个人串合了做弄他的。到了这个时候,凭你苏青青的脸皮再厚些儿,也由不得满面上涨得通红,低下头去。辛修甫又大声问道:“你以前和我讲的话儿是怎么讲的,如今又怎么平空的变起卦来,这是个什么道理?”苏青青听了,顿了一顿,一时回答不出,只好低着个头,嘿然不语。辛修甫冷笑道:“你装聋做哑的,难道罢了不成?”   苏青青到了这个时候,明知道事情已经决裂,心上便定了主意,挽一挽头发,跨下床来对着辛修甫道:“辛老,耐末也勿要动气,听倪好好里搭耐说。格件事体是倪自家勿好,对耐勿起。故歇事体已经弄到仔实梗格样式,也勿必再去说俚。格辰光倪搭耐两家头格闲话,赛过勿曾说,黑板浪写白字,揩脱。下转耐肯照应倪格,请到倪小地方去坐坐,请请客,碰碰和,绷绷倪场面,格是再好勿有。耐真正勿肯照应倪格,倪也叫呒说法。不过格个辰光,端午节要到快哉,倪末探脱仔牌子预备嫁人,勿做生意,故歇再要挂仔牌子做起生意来,格末真正尴尬头。”   说到这里,章秋谷不觉喝一声采道:“好得狠!这几句话儿,真是说得道地──”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早被苏青青一把拉住了道:“耐到好格,倪搭耐咦呒拨啥冤家,啥事体耐要搭倪实梗混俏?倪末总算上仔耐格当哉,耐倒底打算那哼?”说着,又走到辛修甫身畔,握着他的手,亲亲切切的说道:“辛老,倪末总算上仔别人家格当,对耐勿起。耐也勿作兴格嘘!耐自家想想看,阿有点心浪意勿过?上海滩浪好好里格人家人,上别人当格多熬来浪,勿要说啥堂子里向格倌人哉。倪老实搭耐说仔,故歇辰光倪就懊悔勿转格哉。不过嫁人是嫁人,要好是要好,嫁人格事体勿成功,倪两家头要好是呒啥勿成功嘛。”   辛修甫起先只说苏青青一定要扭结固结的和他不肯开交,预备着许多决绝的话儿,要燥燥他的脾。不想苏青青不等他开口,先自大大方方的讲出这样一番说话来,心上也暗暗的赞他,倒不好再说什么。如今又听了这几句话儿,只觉得心上非但并不恨他,倒像觉得自己真个有些不是的一般。推开了苏青青的手,微微笑道:“算了罢,不用再提了。我们从此不提今天的事情。”苏青青回过身来,指着秋谷,把金莲在地下一顿道:“才是耐勿好!”秋谷不去理会他的话儿,却对着他把一个大指一伸道:“真正利害,不愧是个头等名角!”   苏青青想了一想,倒笑起来,口中说道:“唔笃格两个人,直头是少有出见格,阿有啥两家头串通仔合着一只靴子。”苏青青说到这里,面上也红了一红,顿住了口不说下去。章秋谷和辛修甫听了,都笑起来。秋谷笑着走过去,拍一拍苏青青的肩头道:“这样说起来,你这个靴子定是内城定造的上等京靴了。”苏青青听了,忍不住“扑嗤”一笑。自此以后,苏青青要嫁辛修甫的这件事儿,虽然被这位章秋谷平空打散,辛修甫同着章秋谷两个却依然在他院中走动。   一言表过不提。只说章秋谷在上海住了几天,把汇丰银行里头的存款,果然一古脑儿提了出来,回到常熟去,存在一个大昌当铺里头。把家事布置了一番,便又到上海来。原来辛修甫见章秋谷到了上海,便再三再四的邀他仍到书局里头去,章秋谷便也答应。此番再到上海,却和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大不相同,陆丽娟和梁绿珠都不知到那里去了,习凿齿再到襄阳,桓司马重来灞水,摇落江潭之柳,凄凉湘水之波,狠有些儿沧海桑田的感慨。更兼看着自己这般境遇,桩萱凋谢,朋旧销沉,十年湖海之游,一霎邯郸之梦,司勋落魄,阮籍猖狂,感身世之无聊,抚头颅之如许,便不知不觉的郁郁不乐,黯然神伤。   就是这样的过了几个月。忽然东方小松从广东解饷回来,一到上海,便先去看章秋谷。章秋谷见了方小松,不觉心中大喜。良朋久别,知己重逢,自然有一番款曲。两个人畅叙了十多天。方小松见秋谷郁郁不快,怀着一肚子的牢骚,便劝他同到广东去顽一趟。秋谷也为着广东地方是个最先通商的口岸,又是南洋群岛的门户,本来心上狠想去游历一趟。听了方小松邀他同去,心上十分高兴,便一口答应。又和辛修甫说了要告几个月假到广东去。辛修甫挽留不住,只得由他自去。章秋谷又荐了贡春树暂时代理书局里头的事情,自己便同着方小松到广东来。   到了广东地方,休息了几天,方小松备酒和他接风。席间的陪客除了几个同乡候补官之外,有一个实缺潮州府知府程梅谷程太守,现充法政学堂监督,是个进士出身,和方小松是极要好的朋友。久已听得方小松说起这位章秋谷先生的大名,和秋谷谈得十分合式。秋谷看了这位程太守生得丰裁出众,气概非常,两只眼睛炯炯的光芒直射,知道不是个寻常人物,便也肃然起敬。   到了明天,程太守便托了方小松致意,要请章秋谷当个总教习。章秋谷起先不肯,只说我是到这里来游历一下的,至多不过几个月的勾留,何必多此一举。当不起程太守再三再四的敦请,方小松又劝他道:“你就借着这个机会到学界里头去阅历一下也好。到了要回去的时候,你只顾辞了馆地回去,他也决不能勉强留你。”   秋谷听了,一想不错,便也点头答应。自此以后。秋谷便把行李搬到法政学堂去,每天三四点钟的课程倒也不觉得辛苦。   这一天,秋谷方才完了课程,正要想到方小松那里去,忽然家人传进一个帖子,说水师提督黎绳甫黎军门来拜。秋谷听了,心上觉得诧异。接过帖子来看了一看,心上想道:“这位黎军门听说在广东声名狠好,虽然和我同乡,曾有一面之识,却向来没有什么来往,怎么忽然纡尊降贵的拜起我来?这是什么原故?”想着,便叫那家人出去请黎军门在花厅上坐,自己换了衣服,立刻出来见了那位黎军门,不免大家要说几句套话。   原来这位黎军门知道章秋谷是个江南名士,所以先来拜会。章秋谷一面和黎军门说话,一面细细的打量这位黎军门时,只见这位黎军门生得虎头燕额,猿背狼腰,声若洪钟,目如闪电,真是个桓桓名将,矫矫虎臣。那谈吐举止,更是高华名贵,俊雅无俦。秋谷看了,心上暗暗的赞叹。更兼这位黎军门没有一些儿官场里头的习气,也不摆什么架子,和秋谷谈了一回,觉得甚是契合。直谈了一点多钟,方才走了。隔了一天,秋谷少不得要去回拜。黎军门接着,又谈了好一回,便约秋谷明天在他衙门里头吃饭,秋谷应了别去。   到了明天,差不多十点钟还没有到,黎军门便来催请。秋谷到了那里看时,见方小松也在坐中,其余的客也都是些素来相识的同乡。一个姓杨的杨安之,也是个江南名士,书画俱精,却是黎军门那里的文案。有两个姓江的,却是同胞兄弟,一个叫江伯临,一个叫江仲吉,都是广东候补知府,也都少年英俊,倜傥不群。还有一个姓陆的陆善卿,也是江苏人。只有一个姓戚的戚珍三,却是个四川人。当下大众寒暄了一阵,相让坐下。黎军门讲起他自己平生的战绩来,如何如何的冲锋打仗,如何如何的运筹克敌。讲到紧要的时候,讲得意气飞扬,须眉欲动。大家都不觉叹羡一回,黎军门也谦逊几句。   一会儿酒菜排齐,大家入席。黎军门的厨夫是广东全省第一个烹调名手,烹调出来的肴馔十分精致。大家吃着,一个个都赞赏不置。   一会儿酒过三巡,食供五套,江仲吉便道:“闷酒无味,我们何不行过酒令消遣呢?”秋谷道:“我的性情素来不爱行什么酒令。你想好好的吃酒,何必要来呕什么心血,绞什么脑汁?还是拇战觉得爽快些儿。”说着,黎军门点头称是。大家拇战了一回。江仲吉定要行令,便行了一回席上生风的射覆,大家吃了几杯酒。   黎军门道:“我们如今把射覆的字儿分作上下两截,须要依着上下的次序,不准颠倒,还觉得耐些寻味。”大家听了,都点头称是。方小松便说一个“布”字、一个“沙”字。杨安之想了一回,一眼看见江伯临面前有一盘彩蛋,心上便明白了,便射了一个底下的“达”字。方小松点一点头,大家一笑。戚珍三和陆善卿听了,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便问道:“你们覆的覆,射的射,可好讲给我们听听么?”方小松道:“我是把一个‘蛋’字分作两截,一个‘疋’字,一个‘虫’字,上面的‘布’字是布疋,下面的‘虫’字是虫沙,他射的下面一个‘达’字,是虫达,汉高祖功臣中之一。”说到这里,江仲吉便道:“我给一个你射,看你射得着射不着我的上下两个字儿,就是那京戏《翠屏山》里头‘杀山’两个字儿。”方小松听了想了一回,却想不出。江仲吉道:“你吃一杯酒,我和你说了罢。”方小松果然干了一杯。江仲吉把手指着案上一盘芥酱道:“上面是霜华杀草的‘杀草’两个字,下面是‘介山’两个字,是个‘芥’字。”方小松听了,便忙忙斟了两杯酒,放在江仲吉面前道:“你先吃了我一杯酒,再罚了一杯酒,我再和你讲话。”江仲吉那里肯吃,嚷道:“难道我这个覆得错了么?你先讲出我的错处来,我再吃酒不迟。”   方小松道:“你这个‘杀草’的两个字虽然的可以用得,但是这个‘芥’字拆了开来,上面的草头不是成字的。我早已想到这个‘芥’字,为着不妥当,所以没有说出来。快快的把这两杯酒给我吃下去!”江仲吉起先还不肯吃,只说:“这个草字头是‘草’字的古体。”小松道:“我们是在这里射覆,不是在这里考据古学。你抬出古体字来也不中用。”江仲吉说他不过,只得一口气把两杯酒灌了下去。第三个就轮着章秋谷。秋谷却低着头,好似想什么心思一般。直至小松叫他,方才抬起头来,随口说了一下,却被黎军门射着。接着,大家都轮了一次。   杨安之道:“这个令也没趣得狠。”秋谷道:“你们要行有趣的酒令,我倒带着一付酒筹在这里。本来是一个朋友托我作的,后来这个人到关东去了。这付酒筹刚刚带在这里,行起来却狠有些味儿。”众人听了,便问是什么酒筹。秋谷道:“这付筹上都刻着《石头记》的人名,下面刻着四六评话,应贺应罚,也都注在上面。”众人听了都大喜道:“你快去取来,我们行个新酒令也好。”秋谷听了,便叫家人回去,把箱子里头的一付竹筹立刻取来。   家人去不多时,果然取来送上。大家争着看时,只见一个大大的竹筒,装着满满的一筒竹筹,虽然是竹的,却雕得十分工致。众人要去拔出筹来看时,秋谷拦住道:“预先看过了没有什么趣味,我们慢慢的抽就是了。只是你们既要行这个令,却要推我做个令官,大家都听我的号令行事。”众人道:“这个自然。”秋谷便把这个竹筒放在中间,口中便道:“我是令官,该应自令官左首的人行起。”   方小松正坐在秋谷左首,便揎拳掳袖的掣了一枝出来,口中说道:“要掣一个好的,不要受罚才好!”大家争着看只见筹上刻着几行字道:   史湘云豪情弱质,侠骨柔肠,楚山缥缈之云,湘水潆洄之恨。玉山颓倒,香留芍药之茵;宝月温存,春入衡芜之梦。得史湘云者,合席皆贺两杯,自饮两杯。量洪者与湘云对饮一杯。如座有宝玉,宝玉应为湘云斟酒;除贺酒外,再与湘云对饮一杯。遇宝钗、黛玉,与湘云对饮一杯。   秋谷看了笑道:“你抽着了史湘云,却没有什么累赘,不过吃几杯酒就是了。”   方小松道:“这个时候横竖没有宝玉在这里,我吃过了三杯令就是了。”秋谷连忙道:“这个不能,要等大家抽齐了才算的。如若不然,那先抽的人岂不是占了便宜,迟抽的人岂不是吃了亏么?”大家听了,都点一点头。   第二个便是杨安之,也抽出一枝筹来。众人大家看时,只见刻着道:   薛蝌 千里京华,三年荆棘。花空散雨,絮不沾泥。裙布钗荆,宜室宜家之梦;吹箫引凤,式金式玉之音。 得薛蝌者,合席皆贺一杯,自饮一杯。遇薛蟠,亦与薛蝌对饮一杯。如座中有夏金桂,作怒容,不饮。   第三个便是戚珍三,恰恰掣着了薛蟠,上面刻着道:   霸王雅号,壮士雄风。河东之狮吼无常,郭外之南风不竞。貂裘走马,章台杨柳之云;鸳锦缠头,绮阁湘桃之月。得薛蟠者,合席不贺,自饮一杯。惧内者与薛蟠对饮一杯。遇宝钗、宝玉,对饮一杯。遇夏金桂,当低眉承睫,亲敬三杯,薛蟠自陪一杯。如遇柳湘莲,应饮酱油一杯,并受打三拳。   戚珍三道:“这个虽然累赘,只要座中没有柳湘莲、夏金桂就是了。但是这个吃的一杯酱油,是个什么道理?”秋谷笑道:“这个酱油,是那苇根下泥水的替代品,你难道不知道么?”众人都哄然笑起来,都说这个替代品想得狠好。   第四个就是主人黎军门,伸手掣了一枝筹出来。戚珍三一眼看见,便嚷道:“完了!完了!”众人大家连忙看时,原来奇巧不奇巧的,黎军门刚刚掣着了柳湘莲,众人都不觉哈哈大笑。只见上面刻着道:   酒人唐突,怒挥子路之拳;凤女离魂,愁洒荀郎之泪。高情照日,侠气凌云。   万金宝刃,纵横秋水之光;满马春愁,撩乱绣鞍之影。 得柳湘莲者,合席皆贺两杯,自饮一杯。习武者与湘莲对饮一杯。遇宝玉、秦钟,对饮一杯。遇尤三姐,受罚一杯。主   黎军门看了笑道:“这倒很爽快。”   第五个便是陆善卿,刚刚掣了一枝出来,自己一看,便“呸”了一口,要仍旧放进筒去。早被黎军门一把抢了过来,大家看了一看,不觉又笑起来。原来这个陆善卿刚刚掣着了个夏金桂,上面刻的按语道:   香囊叩叩,未销真个之魂;鸳梦沉沉,推出窗前之月。芳心无主,春色难销。   熏衣理鬓,长窥宋玉之墙;撩雨拨云,愿作陈平之嫂。 得夏金桂者,合席不饮,夏金桂受罚一杯。有外遇者,与金桂对饮一杯。遇薛蟠者,作怒容,嘿饮三杯。遇宝玉,作媚态,对饮一杯。遇薛蝌,作媚态,牵衣握手,亲敬三杯,薛蝌不饮,金桂作眉语自饮。   大家看了,都笑道:“这个令儿狠有趣味,今天我们倒要看看陆善翁的媚态如何?”陆善卿和戚三珍都发急道:“怎么今天这个令儿专专的和我们两个人作对?   这是个什么道理?“大家听了,又笑个不住。   第六、第七就是江伯临、江仲吉兄弟两个。江伯临掣着了李绮,是大家公贺一杯,自饮一杯。遇李纨、李纹、邢岫烟、薛宝琴,各对饮一杯。江仲吉掣着了柳五儿,是大家公贺一杯,自饮一杯。遇宝玉、芳官,对饮一杯。遇林之孝家的,当受罚一杯,俯首低眉,安坐不动。江仲吉看了笑道:“只要巴着章秋谷不是林之孝家的,我就不怕了。”   临了儿,秋谷吃了一杯令酒,伸手掣了一枝出来。大家看时,只见刻着道:   探春 轻盈二八,正当瓜字之年;霹雳一声,飞出巨灵之掌。明明如月,婉婉当春。东风红杏,移来上苑之花;凤阁鸾台,嫁得金龟之婿。得探春者,公贺两杯,自饮一杯。有功名者,与探春对饮一杯。官至一二品者,与探春对饮合卺双杯。遇宝玉、宝钗、黛玉,对饮一杯。   秋谷看了笑道:“这真真是作法自毙了。”座中的几个客人,刚刚的都是广东候补官,黎军门又恰恰是水师提督,秩居一品。秋谷只得和众人对饮一杯,又和黎军门对饮两杯,笑道:“这个令官吃亏得狠。”   秋谷过了令,便是方小松的史湘云,座中止有章秋谷和黎军门两个酒量大些,便三个人大家照了一杯。又轮着杨安之的薛蝌,大家公推黎军门和方小松两个是有贤内助的,两个人便吃了一杯。第四个戚珍三的薛蟠,大家说杨安之和江伯临有些惧内,要他们两个人吃酒。他们不肯吃,便也只得罢了。秋谷便拿起席上的酱油碟子来,倒了满满的一酒杯要戚珍三吃。大家都望着他笑。戚珍三皱着眉头勉强吃一口,几乎要吐出来,便道:“我情愿多罚几杯酒罢,这酱油委实的难吃。”大家听了,又都笑起来。秋谷那里肯依,道:“酒令严如军令。你一个人不遵令,别人就都要不服令官的号令了。”戚珍三没奈何,只得咽着气,把一杯酱油吃了下去,众人看着笑个不住。第五个黎军门的柳湘莲,习武的人止有秋谷一个,便吃了一杯。   黎军门又走过去,把戚珍三背上轻轻的打了三下。第六个轮着陆善卿的夏金桂,大家都知道章秋谷和杨安之、方小松三个都是有外遇的,派着他们都吃了一杯。戚珍三便走过来,恭恭敬敬的敬了陆善卿三杯。陆善卿笑了一笑,被章秋谷罚了一杯,说要作怒容,不准嘻笑。戚珍三的酒敬过了,便该陆善卿去敬杨安之。陆善卿作难了一回,知道强不过去,只得斟了三杯酒,笑盈盈的走到杨安之身旁,拉着他的手,把酒杯放在杨安之唇边。杨安之果然作出怒容,推开不饮。陆善卿又把第二杯酒送过来,斜着眼睛钉了他一眼。杨安之只不开口,坐着不动。陆善卿便取过酒杯,刚要吃时,秋谷在旁说道:“你这个眉语要好好的做,做得不好是要罚的。”陆善卿把双眉一动,望着杨安之把眼睛飞了一转。秋谷看了,不觉喝一声彩,大家也都叫起好来。   这一席酒只吃到日色平西,这个酒令直行了四五转,行出许多笑话来。大觉都十分高兴,尽欢而散。章秋谷同着方小松一同回去,方小松便问他道:“你既然不爱酒令,为什么今天这般高兴起来。”秋谷笑道:“这里却有一个道理,万一个将来有人把我们的事情编成小说,这个酒令的一门却是少不得的。我不过和那做书的人预备一个地位罢了。”   隔了几天,又有几个同乡公请章秋谷在紫洞艇上和他接风。这个紫洞艇差不多就是西湖的游船一般,里面却是一色紫榆嵌螺甸的桌椅,锦帏绣幔布置得簇簇生新。   又叫了许多广东本地倌人和几个外省马班子里头的姑娘前来陪酒。秋谷看那些广东倌人时,只见一个个都是宽衣博袖,大脚花鞋,面上搽得雪白的一脸铅粉,连嘴唇都搽得白了,却没有一些儿胭脂,好象《三上吊》里头的缢鬼一般;更兼体态生硬,身段倔强,见了人理都不理。秋谷见了,把舌头伸了一伸。又看那班马班子的姑娘时,见虽然有一两个略略生得好些,却没有一些儿身段架子,比起上海的倌人,大不相同。正是:   烟波万重,苍茫海上之槎;风月清宵,惆怅江南之客。   自此以后,章秋谷便暂住在广东。还有些广东的官场笑柄、嫖界奇闻,在下做书的也来不及一一登载,这部《九尾龟》小说,却就在这里算个总结的了。   【完】